“这不是什么好和坏的问题,而是习惯。”
“是啊,中国许多留学生在西方时间长了,就习惯了。”贾士贞说,“王司长,真的不好意思,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你们从北京深入到西臾这穷乡僻壤两次,而我真的有些辜负了领导的希望啊!”
“士贞部长,固然我的工作是受中央相关部门领导指示的,但是从内心来说领导给了这样的机会,我非常高兴。使我有了这样一次让自己的灵魂都感到震撼的学习机会,这话我是发自内心的,绝不是奉承,因为我们没有必要唯心地奉承某一个基层领导,我还必须对国家负责,对人民负责。”
贾士贞说:“王司长,您这样说我真的有些承受不起了,其实我内心还是相当感到惭愧的。”贾士贞停了停,拿起茶几上的香烟说,“王司长,我有一个不错的朋友,对我前段时间做法提出相当尖锐的批评,说我那哪是什么改革,那充其量只能是一种改良。还有人说我是‘太监’,是一味地歌功颂德,其实……”
“士贞同志,”王司长笑起来了,“这就很正常了,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意见一致的,也没有任何一个伟大人物不被批评指责的,争论也好,批评也好,或者漫骂也罢,只能说人们都在关心国家的事。也正说明大家都来关心国家大事,我们的国家才能充满前途和希望。同时也应该允许不同声音,不同意见,不同争论。中国已经不是曾经的中国,中国要融入世界,要和世界接轨,不仅经济要改革,政治也要改革。你看,你的那场改革不是给西臾的经济带来效益了吗?听说美国那位商人正是看中了西臾的那场改革,才来投资的。没有你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商人怎么知道中国还有一个西臾,又怎么会到西臾来投资呢?”
贾士贞一边给王司长和洪处长添水一边想,他刚从美国归来,王司长就到了,他自己的许多想法还没来得及整理,甚至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王司长,说实话,这次美国之行,虽然对于我们来说机遇难得,也让我们开阔了眼界,但是,”贾士贞看着王司长,“就我而言,我真的感到很遗憾,因为我们这些人英语水平太差,无法直接听到美国那些一流大学教授的讲课,主要是靠翻译,而通过翻译以后,我认为根本不能把美国那些先进的科学管理原汁原味地传授给我们。”
“你说得对,如果你们能够像当年马凯、楼继伟、海闻他们那样,直接考入美国学习经济,像那些在美国常春藤盟校读完MBA的留学生,那肯定不一样了。”
“但是,在美国,以及后来回到中国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一个领导干部,特别是掌握着一定权力的领导干部,为发展、为机遇敢闯敢干,是一种责任心。大胆的试,大胆的闯,杀出一条血路,哪能没有风险、责任?一个领导就要勇于承担风险和责任,有不少领导不敢承担责任,当官总是明哲保身或者在关键问题上推卸责任,实在是当今干部队伍里的一大悲哀。我以为人无完人,为事业开拓创新,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谁都难免有失误的时候。只要不是恣意妄为,不是恶意逃避,就应该总结经验教授,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继续前进,用李清照的话来说,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就是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领导。”
王司长兴奋起来了,说:“说得好!想想中国经济改革这二十多年的艰难历程。当年小平同志南巡时说:‘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看准了,就大胆的试,大胆的闯’,并且鼓励说:‘没有一点闯的精神,没有一点‘冒’的精神,没有一股气,劲呀,就走不出一条好路,走不出一条新路,就干不出新的事业。”王司长停了停又说,“其实,关于政治体制改革,在经济体制改革不久就已经摆到了小平同志的议事日程了,但是他没有来得及……”
此刻,室内寂静无声,不知道为什么,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每个人的心里几乎同时都在想到这样一个太严肃、太重大的问题,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时期产生的一种重要的社会现象,岂是他们这三个人,岂是西臾这样一个小小的市能够诠释的?
贾士贞并没有小看王司长,但他知道,一个司长在北京又算得一个什么样的官员?
“士贞同志,希望你抛开一切顾虑,丢掉一切私心杂念。”王司长沉默了好半天,才说,“不要怕挫折,不要怕失败,所以……”
不知道为什么,王司长突然停住了,贾士贞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道王司长所说的“希望”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是谁的希望?在这一瞬间,贾士贞在头脑里反复转动着,他相信,一定不会只是王司长,或者说只是中央调研组的“希望”。
临近中午时,常书记打来电话,说他中午陪王司长吃便饭,晚上宴请王司长和洪处长。
他们的谈话始终没有结束的意思,贾士贞越谈越觉得和王司长越有些相见恨晚,甚至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而王司长也越来越觉得贾士贞是一个很有思想、很有个性的领导干部。
最后,王司长说,这次来西臾,不准备再召开市委常委会了,上次是出于例行公事,一方面是和市委常委们见个面,另一方面也想利用座谈会的形式,听听常委们的意见。这次来的目的主要是把中央调研组调研情况汇报后的意见反馈给你们,领导对西臾前段时间的干部人事制度的改革暂时不向媒体宣传,但可以继续在深度、广度、高度上作一些讨论,作一些大胆的探索,可以像当初深圳经济特区那样进行试水,取得经验,纠正错误,根据中国的国情、特点,进一步推动西臾的经济发展。
三
其实,直到目前为止,西臾市的几位领导真的并不了解王司长的真实身份,虽然常友连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也去和王司长见过几次面,但是那都是王司长用车把他接到一个地方的,从地点看,像是中央机关,但王司长始终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所有的人都只称王司长。当然贾士贞逐步明白,这也许是高层领导工作的需要。
最后,王司长在小范围内交换了意见。实际上中央调研组要说的话,已经基本上都在分别交换意见时表达了,只不过是换一种形式罢了。王司长是一位很有理论水平、很有思想、很有表达能力,甚至很幽默的领导。原本十分枯燥而且十分微妙的政治理论问题,从他口中表达出来却是那样让人回味无穷,琢磨不尽。当然,常友连、邵明,还有贾士贞能不能深刻、全面领会中央调研组的深刻含意,这就是他们的能力和水平问题了。
从美国学习回来,贾士贞似乎变了一个人。刚来西臾那阵子,他像是一个朝气蓬勃、热血沸腾的青年,整天风风火火,有一股使不完的劲。而现在突然间变得老沉稳重、寡言少语,好像每时每刻、每件事情上都处在深深的思考当中。其实自从那场轰轰烈烈的“三公开”选拔县区领导干部以后,他就一直在想,一个人,一项工作到了制高点之后,难道永远朝着未知的顶峰攀去吗?那顶峰究竟在哪里呢?有顶峰就必有低谷,那么路到底应该怎么走?他不只止一次,不只从理论上去想,更重要的是在实际工作中如何去操作,怎样具体去实施。是茫茫大海,无边无际,不知道深浅,弄得不好怕连尸体都找不到!葬身于大海的!除此之外,贾士贞越来越觉得他和玲玲之间将要出现什么难以预料的问题,不是他不理解妻子,也不是玲玲不理解他,而是社会环境把他们推到这样尴尬的位置上。
中央调研组走了、王司长走了,却给贾士贞、给西臾这块土地留下了难以回答的沉重的话题。
市委组织部派出来的三个调研组结束了对四县两区领导的考察和调研。经过两天的回报,由卫炳乾写成综合材料。从各县区领导班子情况看,特别是党政一把手,几乎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当“平安官”现象,只希望在自己任职期间平平稳稳不出什么大乱子,干几年之后升官走人。即使有些同志有才干、有思想,却受到现有的制度、体制局限,没有真正把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解放出来,更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一种生产力解放出来。因此,在任职期间,那些地区的经济、文化、各方面工作始终没有明显的起色。也没有着眼于通过自己的积极奋斗去改造世界、改造社会,从而达到改善人生、改变自己。
贾士贞把如何选拔县区党政一把手的设想提交市委组织部中层以上干部进行讨论,仅仅是靠“三公开”或者靠群众选举,能不能把一个干部的主观能动性调动起来,现在看来确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于是贾士贞提出来,能不能像农村体制改革那样,把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引入干部制度的选拔当中去,听了贾士贞的意见,个个都目瞪口呆,许多人根本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
在讨论过程中,常务副部长韦旭一直沉默不语,直到会议快结束时,他终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干部人事制度不是承包菜园子和养鸡场,而是上层领域里的深刻理论,企图打着改革、解放生产力的旗号所谓的改革,恐怕只能给少数人脸上贴金,创造出一点出风头的政绩。他说,目前几乎各地,各级党委都在大张旗鼓地进行“公推公选”,西臾也应该循序渐进。
韦旭的发言把在场的人都吓得不知所措。在组织部门工作时间长的同志更是吓得不敢抬头,谁都知道,在组织部门,不要说在会上公开反对领导,就是在背后谁也不敢有任何不满情绪。贾士贞看看大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有人想到,韦旭非一般人物,他是省委某领导的亲戚,而且不久的将来,将成为西臾市委组织部的接班人!
贾士贞不想和韦旭争个子丑寅卯,就像去年的那场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一样,网上对他的那些评论,有的都十分尖锐和刻薄,但大多数群众还是支持他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改革的。
经过认真酝酿,公开选拔一县一区党政一把手的方案提交市委常委讨论了。
这个方案提出,在全市范围内,凡年龄在四十岁以下,现有的正副县处级干部,以及去年公选干部时的前三名(一名已经选入机关副局级)均可报名。竞选程序由个人报名,组织审查,进行相关理论知识考试,演讲答辩经专家评定,取综合成绩优秀的前五名,提交市委全委会无记名投票,决出前三名候选人。最后将三名候选人进行差额选举。县区委书记由该县区全体党员,以及按党员人数一比一产生各级群众代表,共同参加差额投票选举。县区长则由县区人民代表,以及全县干部按各职务的百分之三十推选代表,农村村民按百分之十产生群众代表,共同参加差额投票选举。三名候选人中必须获得半数以上赞成票方可当选。若第一轮选举时,三名候选人均不超过半数票,则取得票较多的前两名再进行第二次投票。
这个方案通过后,市委便通过媒体对外公布,市委组织部便全力投入准备工作。
这天昨上,贾士贞刚从办公室出门,一看表,已经晚上九点多钟,正要锁门,发现驾驶员小苗出现在身后。
“小苗,这么晚了,你怎么不休息?”贾士贞停住手里的钥匙。
“贾部长,我……”小苗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什么事,来,进来。”贾士贞开了门,回头看着小苗。
“贾部长,我刚才看到韦副部长和张敬原、庄同高,还有另外两个陌生人在宏业酒店喝酒。”
“小苗,晚上吃饭有什么奇怪的?”
“贾部长,你说韦副部长怎么会和张敬原、庄同高弄到一起的呢?他们并不熟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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